她进门的时候，满脸都是阴云，“砰！”的一声，门被狠狠摔上。
不知道她是在单位受了气，还是和爸爸吵架了。
我胆战心惊地低着头做作业，不发出一点儿声音。
妈妈忽然冲了过来，她高高扬起手中的提包，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身上。
那巨大的冲力让我狠狠歪在了一旁，作业本也稀里哗啦得掉在了地上。
我忍住巨痛去捡地上的作业本和铅笔，重新摆放好。
然后又一个巴掌打到了我的脸上。
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看她，妈妈的脸很可怕，狰狞而扭曲，她的双眼通红：
“你看我干什么！还不赶紧写作业！”
我赶紧低下头，心里暗自祈祷，希望她的气快点消！
可一切都还没结束。
妈妈忽然伸手抓住我的袖子，把我狠狠拽在地上。我却不敢哭，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，坐回座位。
作业还要继续做，如果写字慢了点，会给妈妈再一次揍我的机会。
妈妈似乎有点累了，她坐在一旁的沙发上，骂骂咧咧：“生个这东西干什么？就会给我添负担，一点儿用也没有。你那个该死的爸抚养费都不给，怎么养，怎么养啊！”
骂到最后，她开始歇斯底里，在房间里狂吼跺脚，最后回到她的卧室甩上门。她的哭声隐隐约约从屋里传了出来。
直到深夜，她还没有从房间出来。晚饭一直没着落，我饿着肚子翻出了一块干馒头，就着凉水咽下肚子。然后悄悄爬到自己床上。
这便是我每天的生活，宛若地狱。
从前的妈妈，是很爱笑的；那时我的世界，是五颜六色的。
曾经的妈妈，很爱我。她喜欢抱着我吻我的小脸蛋，喃喃说“宝宝真乖”；工作再忙，她晚上也会抽时间给我讲故事，搂着我睡觉；假日，她会想方设法带我去各种地方玩，还许诺等我六岁以后就带我坐飞机去看大海。
于是，我巴巴地数着日子，等着六岁生日的到来。
然而，六岁生日到了，我没有坐飞机去看大海，甚至连生日蛋糕也没有了。
妈妈回家总是眉头紧锁，笑容几乎消失，也不再抱我了，我曾眼巴巴地跑过去求抱抱，可妈妈都冷冷地扭过头；
带我逛商场的时候，妈妈也不再给我买东西了。有一次，我看到一件漂亮的花裙子，求妈妈给我买一件，妈妈说没钱。我抱着她的腿，眼巴巴看着，妈妈却硬着心肠往前走。
从此，我也不再开口要东西了。
爸爸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，从前他最喜欢把我举高高，而妈妈则一边拍照一边开心大笑。
而现在，我几乎见不到他了。我有次拉着妈妈问，爸爸为什么不回家？妈妈没好气地回我，他死了才好呢！
我那幸福开心的日子，截然而止。
那时我太小，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。我只是在奇怪爸爸妈妈的变化，他们似乎都不大在意我了。
我开始拼命地和她说话，在她面前画画、唱歌，做各种自以为很酷的动作，来吸引她的注意。可妈妈从不理睬，有次甚至说，你离我远点儿，别让我看到你！
这天，妈妈下班后，一样坐在沙发上，低着头看手机，不出一声，姥姥叫她吃饭她也不理。
我猜想，可能妈妈累了吧！
于是，我跑到厨房，踮起脚站在小板凳上，给妈妈倒了一杯水，小心翼翼往妈妈身边端去。
可毕竟人太小，我一不小心摔倒，杯子碎了，水撒了一地。
妈妈闻声跑出来，见到满地的水，气不打一处来。第一次，她狠狠抽了我一耳光。
脸颊火辣辣的，我呆住了，然后“哇”得哭了出来。
姥姥从厨房跑了出来，责骂妈妈：“你怎么能打孩子的脸？”
妈妈站在一边，目光冰冷：“你看她闹的！烦死了！”
姥姥给我揉着脸：“你对孩子爸心里有再多的气，也不能对孩子撒。你看孩子还知道给你倒水呢！多心疼你！”
妈妈忽然蹲下来抱住我，哭着说：“梅梅，疼不疼？妈妈错了，不该这样打你。你……你打妈妈吧！”
她说着抓着我的手就往她脸上送。
这是我的妈妈，我怎么能打？我拼命地缩回手，使劲摇头：“不……不能打妈妈。”
妈妈的眼圈红了，她紧紧地抱着我，说：“谢谢，谢谢你还爱着妈妈。”
姥姥在一边抹眼泪。
我伸出小手替妈妈和姥姥擦着眼泪，刚才被打的那一瞬，隐隐约约还在脑海中浮现，让我感到一丝恐惧。
可在妈妈的怀抱里，我还是觉得很温暖。
后来，爸爸和妈妈离婚了。
那天，我咬着指头，看着爸爸收拾自己的东西，妈妈坐在一旁，家里满地都是碗盘的碎片。
当爸爸拉着行李往外走的时候，我忽然有种今后再也见不到他的预感。于是，我跑过去抱着他的腿：
“爸爸，别走！”
爸爸摸摸我的头，眼里闪过了一丝不舍：“梅梅，爸爸要出差，你在家要听妈妈的话，不要惹她生气。”
“爸爸，带梅梅去海边玩。”我摇着他的手。
爸爸叹口气，起身走了。
我扑倒在门口，放声大哭：“爸爸，爸爸！”
可爸爸，再也没回头。
妈妈走过来了，我以为她会把我抱起来，亲吻我安慰我。可她却粗暴地踢了我一脚，骂道：
“你这个小白眼狼，你爸都不要咱们娘俩了，你还喊他干什么！”
“还去海边玩，玩屁！”
她狠狠地打着我，我拼命哭泣躲闪着，可六岁的孩子，如何逃脱？
我大声地喊“爸爸救我”，妈妈却打得更加起劲。
渐渐地，我的哭声变成了“我错了，别打我了……”
她似乎打累了，我悄悄爬了起来，躲到了客厅沙发的背后。
过了一会儿，妈妈走了过来，我哆嗦了一下，努力把自己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。
眼前这个女人，我忽然感到很陌生。从前她的脸，满满都是温暖和慈爱，可如今，我觉得她像一个怪物。
妈妈的眼神里满是愧疚，又开始抱着我哭了，说：“梅梅，对不起，妈妈是不是打重了？疼不疼？”
她的怀抱，不再温暖。
可我能感受到她的泪水，她一定很难过，不停地祈求我的原谅。
终于，我小声喃喃道“妈妈，没事，我不怪你。”
从那天以后，妈妈对我的打骂，似乎成了常态。
每次她心情不好的时候，就怎么看我都不顺眼，扇巴掌，用脚踹，用擀面杖敲……怎么顺手怎么来。
那时，她的眼中，我根本不是她的孩子，而是一个可以肆意发泄的对象。
可打过我以后，她又显得非常后悔，抱着我大声哭，说她爱我，不该这样对待我。
我在她两种极端情绪的变化中，每天过得战战兢兢。
我的世界，渐渐没有了色彩，一片灰蒙蒙。
姥姥说，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你亲生的孩子！
正在气头上的妈妈却恶狠狠地说：“我生的孩子，我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！你管不着！”
姥姥气得直哆嗦，拂袖而去，不再和我们一起住。
从此，我妈的情绪更加失控。
我小时候曾经很喜欢妈妈穿高跟鞋，因为显得她又高挑又漂亮。
可现在，我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就会感到难受和害怕——这意味着她下班了，意味着她又受外面的气了，意味着她又要找我撒气了。
我害怕和她待在同一个屋子里，那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。每天放学回家，我的噩梦就开始了，每分每秒都胆战心惊。
我听到她走过来了，浑身还是冰凉，害怕，我发现说不出任何话。我只能低着头拼命做作业，这是我求生的唯一出路。
她发脾气的时候会打我，更多的时候是对着我各种抱怨和责骂：
“我为什么要和你爸结婚，为什么要生你？”
“就是因为你，我一辈子都毁了！”
“养不起你了，你给我滚……”
各种各样恶毒的话语日日回荡在我的耳边，起初我以哭回应，希望她能够对我有爱的表示。
可时日长了，我渐渐开始麻木，因为我做什么都没用，如果哭，她会骂得更厉害，甚至打我。
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，是不是我不乖，惹她太过生气了？
我开始用一切方式，努力成为一个好孩子：
上课我再也不调皮捣蛋，做作业我都是一笔一划认真去做，绝不敢弄脏了或者做错了。班里的同学们属我得的小红花最多，老师夸奖我的次数也最多；
我再也没有和妈妈要过东西，无论衣服还是玩具。遇到实在喜欢的，我都会悄悄的，努力多看几眼，好让它能深深印刻在我的心里；
穿的衣服和鞋子，我都是格外爱惜，生怕弄脏弄皱招致妈妈责骂。于是，正处在最喜欢玩耍的年龄，我却很少再和小朋友们一起玩一起疯。小朋友们见怎么叫我都不去玩，于是也不再找我。渐渐的，我在学校也变得孤独起来。
我每天都是小心翼翼地活着，唯一的愿望就是，今天妈妈不要打我。
可这个小小愿望，总是难以满足。妈妈的情绪依然阴晴不定，到了后来，我学会尽量不反抗，这不是麻木，而是害怕，任何多余的动作，都可能招致妈妈的不满，而受到再一次的殴打。
可我无法恨她，因为再怎么样，她也是我的妈妈，我不能离开她，我也看不得她掉眼泪。即使她刚刚痛骂过我，痛打过我，可看到她难过，我还是想去抱抱她。
妈妈，你没有了爸爸，你还有我啊！
我很爱你，你能不能再向从前一样爱我呢？
下雪了。
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。
老师带着班里所有的同学到操场上玩，我站在操场边，看着他们欢快地打雪仗，堆雪人，在雪地里跑来跑去……
我低头看看脚上的鞋，再望望操场，终于忍不住，向同学们跑了过去。
是啊，哪个小孩子能抵抗得了雪的诱惑呢？
我从开始的小心翼翼，到后来完全融入到同学们中去，尽情地享受大雪给我们带来的乐趣。
这是我人生中，最后的欢乐时光。
回到班里，我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和鞋子，还好，只是有点湿，离放学还有一段时间，教室有暖气，足够烘干了。
玩得有点热了，我笑嘻嘻地把羽绒衣脱下挂在教室后方的暖气上，挽起袖子准备去书包里拿课本，无意中看到了自己的手腕，顿时，我的笑容消失了——
手腕上的儿童电话手表不见了。
这个手表是我上学的时候，妈妈给我买的。这个手表不便宜，她犹豫了很久，狠狠心才买下，并叮嘱我一定要爱惜，千万别丢了。
然而，今天这一场疯闹，我却弄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。
我吓得浑身发抖，站起身撒腿就往操场上跑去，连上课铃都没听到。
我发疯一般在操场上的雪堆里翻找着，手冻得通红，衣服鞋子也几乎湿透，可我全然不以为意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——
我一定要找到，一定要找到！
直到天快黑，我的膝盖以下都湿透了，冰冷刺骨，可那块手表依然不见踪影。
我茫然地站在雪地里，不知如何是好。
校园里的保安催促着我，说学校要关门了，快回家吧！
我只好一步三回头，哭着离开了。
今天晚上，我会不会被打死？
果然，等我回到了家里。妈妈正满脸阴云地等着我，手里还拿着擀面杖。
我站在门口，瑟瑟发抖。
“刚才老师打电话，你下午旷课。”她打量着我，发现浑身又脏又湿，火气更大了，“你看看你的样子……你都干什么去了？”
“我……我在操场上……”我哆嗦着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“咣”一擀面杖打在我的身上，我痛得跳到了一边。
“还敢躲！你是不是旷课去玩雪了？”妈妈追着打我。
我痛得吃不住：“我不是有意的，不是有意的！”
“还是去玩了是吧！”
“我……我是去找手表……”
妈妈放下擀面杖，愣了一下，“手表？”她抓起我的胳膊，挽起袖子，顿时狂怒：“你把电话手表弄丢了？你知道这个多少钱么？”
她抓起我，狠狠打我的脸，她下手那么重，我实在无法不去挣扎，可这成功让她的怒气升级。
“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？你爸还总不给抚养费！我连件衣服都舍不得买，你说弄丢就弄丢了！”
她拽着我的耳朵，把我拖到客厅角落，用床单把我绑在桌腿上，我怕极了：“妈妈你不要打我了，我不是故意弄丢的，我再也不敢了！”
再下一秒，我说不出任何话了，因为她把我的嘴用胶带封住了。
接下来，是前所未有的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殴打。
雨点般的棍子击打在我的身上，巴掌扇在我的脸上，间杂着高跟鞋的猛踹。
我不再求饶，况且也发不出声来，只得垂下了头，浑身上下，已然痛到了极致，随之开始麻木起来。
我跪在客厅冰冷的地上，不敢动，身边有一根被打断的棍子，是的，已经打断一根了。
对不起，我真的无能为力。
妈妈打一会儿，累了，喝几口水，歇一歇，然后接着打……
我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了。我好像看到了放学路上看到的小狗，雪白雪白的，蹦蹦跳跳的，我要是能变成它就好了，多么开心快乐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她的气才似乎全消了，扔下了擀面杖，撕掉我嘴上的胶布，喂我喝了几口水。
稍微清醒了些，我抬起被打肿的脸看了她一眼——
她不是我的妈妈，她是一个魔鬼！！！
妈妈，在你眼里，我到底是什么？我不是故意来到这个世界的，生而为人，我很遗憾，我已经很努力了，不要再打我了，真的，不要再打我了！
她似乎开始后悔了，手忙脚乱为我解开床单，把我抱了起来。
情绪控制住了？害怕了？可惜，太晚了。
我用尽最后的力气，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：
“妈妈，我不想原谅你了！”
随后，我的意识再次模糊起来，我的世界，从灰色变成了一片漆黑。
我感觉自己不痛了，浑身格外轻松，轻轻的，我就飞了起来。
可我怎么又看到另外一个我呢？伤痕累累的我，倒在小床上。
我看妈妈在摇晃我，在拍我的脸，然后手忙脚乱打着电话，最后抱着我放声大哭。
我听到她说：“梅梅，别吓妈妈！妈妈只是生气，不想这样，不想这样啊！”
“你想要什么，我会给你买，妈妈再不打你，不打你了！你快醒醒！”
她哭得歇斯底里。
我在半空看着她，想告诉她我在这里，可她毫无察觉。
过了一会儿，医生护士来了，给下面的我做检查，接上各种管子仪器，我看到那个身体上大片大片的青紫，还有被打烂的脸部和大腿；
姥姥来了，她扑过去想抱我，被医生劝阻了，随即她对妈妈边哭边打：“早就说过不要你打孩子，这么小的孩子，怎么经得起你这样揉搓？”
医生护士忙了一会儿，摇摇头。外婆和妈妈都开始放声大哭。
再过了一会儿，警察也来了，他们把我和妈妈都带走了。我的身体，也被蒙上了白被单，抬了出去。
原来，我死了啊！
我看到他们把我的身体送进了太平间，看到有警察在询问妈妈。
妈妈不停反复说：“孩子不听话，我只想教育教育她。”
旁边一个女警察似乎也有点激动，我看见她眼里含着泪，大声说“你怎么能这样打孩子？你孩子身上没一块好肉。她也是一个独立的人，不是你的私有物！”
还有，我终于见到爸爸了，他抱着头，坐在警察局的大厅里。我张张口，想喊爸爸，可他是听不见也看不见我的。
我轻轻叹了一口气，转身飘走了。
我飘到的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，我在这里茁壮成长，生根开花。我穿着漂亮的衣服，扎着整齐的小辫子，拉着爸爸妈妈的手，他们笑得好幸福，我们唱着欢乐的歌，奔向大海……
尾声
几天后，雪化了，手表找到了，它就那样孤独的、绝望地躺在操场上，很安静。
可是我，还有我们曾经幸福的家，都随着雪花，一起消失了。
